肖德万

10月12日7时许，突然得知曾经采访过的西沙海战英雄舰长肖德万将军逝去的消息，心情非常沉重。虽然采访已是6年前的事，但将军的形象历历在目，那位身材瘦削的老人总是面带微笑，言语极少，虽然随着岁月流逝，隐去了沙场的威武，但军人的敏锐与英气藏在眉宇之间，气质与普通老人有明显不同。

肖德万将军年轻时的英姿

那是2014年的初夏，报社在策划甲午战争120周年特别报道。我想起曾在东海舰队服役的报社前辈张攻非老师提起过一位好友，1974年西沙海战中的战斗英雄、中国海军南海舰队第389号舰舰长肖德万将军，将军当年在枪炮俱损的危急时刻，果敢地下令以舰体为炮弹，冲向敌舰，堪称“当代邓世昌”。最终，我军赢得了这场战役和西沙海战的胜利，但很多人对这场战争并不熟悉，战争细节更是鲜为人知。

张老师和肖将军是湖南老乡、战友，他一直惦记着将肖将军在这场战斗中的经历公诸于世，但肖将军始终不肯接受采访，牺牲的战友是将军心中的隐痛，数十年来他曾谢绝过央视等诸多媒体的采访邀约。但张老师曾多次说起，作为一个老新闻工作者，如果不能就这件事采访他，他自以为是一种失职。所以，当张老师得知此次策划后，极力建议我前去采访他，并主动提出帮忙联系。也许是不忍拂张老师的厚意，也许是策划的主题触动了将军的心，再者报纸不像电视，无需露面，肖将军竟然答允了采访请求。

去采访那天，我内心激动而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去采访一位战斗英雄、一位将军，但心中也充满忐忑——将军应该都是非常严肃，而且他会不会一眼看透我对军事的无知？我记得那天下了点小雨，我带了些水果，有些惴惴不安地前去他的家中拜访。肖将军住在路边很普通的一幢居民楼上，楼下的门面开着水果摊、杂货店和小吃店。迎出来的他身穿一件灰色短袖POLO衫，下摆束在腰带里，头发花白略有谢顶，说话声音很轻，面带微笑招呼我进门，完全没有显露出将军的威严，就像一位邻家爷叔，但他挺直的身板和锐利的目光却是那样与众不同。

他的家中陈设朴素而整洁，一张方桌上铺着素雅的桌布，墙上挂着的字画为家中平添了几分书墨气息。将军早有准备，一本老相册和相关画册、资料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一杯热茶也已在桌边，静候我的到来。当天的采访持续了大约两个多小时，面对我对一个个细节和时间点的追问，将军不厌其烦，一一作答。他的语句简短而有力，双目随着战事愈加激烈而变得更加炯炯有神。

“绝不能让他得逞。”

“坚决不让敌舰靠近岛屿。”

“敌舰试图插入我舰编队，我们绝不避让。”

当389舰发电机组又被击中，全舱停电，失去动力后，他做出了惊人的决定——撞舰！最后，他又率着身受重创的389舰在琛航岛抢滩成功，保住了船上三十几名伤员的生命。那一年，他31岁。

十几名战友在战斗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时隔四十年，肖将军谈起战友牺牲的场面，依然情绪激动。激战中，炮弹雨点般地落到舰上，一位叫周友芳的湖南兵当场牺牲，与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一名叫杨松林的战士。水兵王成芳趴在栏杆上，被抬下来时，才发现他的腰根本抬不起来了，腰骨已然断了。389舰的副机舱被炮弹打穿了一个洞，海水瞬间汹涌而入，水兵郭玉东已身负重伤，仍以身体奋力堵塞漏洞，直至牺牲，后来他被称为“海上黄继光”。副机舱最后被炸弹引发的大火吞噬，里面的六名战士全都没能出来。而在389舰的东南方向，中国海军274号猎潜艇也被南越海军发射的炮弹击中，政委冯松柏的前额中了弹片，不久后牺牲。仅仅几分钟以后，副艇长周锡通也中弹牺牲……

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肖将军说，激战过后，他独自一人来到海滩上，眺望不久之前还战火纷飞的大海，心中深深缅怀刚刚为保卫祖国海疆而捐躯的战友们。也许正是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怀念，让他在后来的岁月中始终不愿露面接受采访，对此事也只字不提。

我记得当时向肖将军借了好几张黑白的老照片回去扫描，这样宝贵的照片都是绝版，老将军对我的信任让我心中十分感激，用后如约寄回。我也非常荣幸，成为听到他亲口讲述西沙海战的唯一一人，在我采访之后，他再未接受过任何采访。说也奇怪，采访了许多人，老将军眼中的亮光、微笑的面庞和轻声的话语，一直印在我的记忆里。

这次海战后，肖德万将军荣立一等功，后任舟山海军司令。他始终非常爱护自己的战士，至今舟山海军讲起肖司令，都是非常怀念。退休后他更加低调，直至两年前为病痛所困，也是不透露任何消息，张老师放心不下，直接上门探望，才了解他的病情。不想将军终于难敌病魔，在77周岁之际溘然长逝，想来他必魂归碧波，终于得与昔日亲爱的战友相会。

愿将军安息！（姜燕）

2014年07月25日新民晚报刊登的肖德万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