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2月3日凌晨。细雨霏霏。
黎明之前,天仍黑如锅底,晃动的火光被压缩得只隐约照见脚下的小山道。脚步声在深山老林里沙沙作响,背后两双阴森森的眼睛早已把他盯死,冷不防他的后脑勺挨了一闷棍,接着棍棒如雨点般落下,让毫无防备的他无还手之力……他倒在了闽东一个名叫“炭山”的山旮旯里,在新中国诞生的前夜,在革命胜利的礼花即将腾空而起前夕。
他的意外被害,震惊了中央。
他就是时任闽浙赣区党委常委、军事部长兼首任闽东地委书记阮英平。
英雄,献身岂止在战场。为了永久纪念他的历史功勋,家乡人民除在闽东革命烈士陵园为他竖起一尊铜像,还把他生长地——顶头村改名“英平村”。
驰骋闽东
1934年1月中旬,国民党新十师一个团突然将刚进驻甘棠准备做短暂休整的阮英平所部包围。情况危急,阮英平沉着应战,冒着敌人疯狂的机枪扫射敏捷地登上城墙,边指挥队伍凭借城墙居高临下打击来犯之敌,边观察敌军的攻城部署。敌军自以为仗着人多势众、训练有素且武器精良,甚至为尽快攻下目标调来炮兵助战,志在必得。
阮英平见寡不敌众,在敌炮兵尚未进入西门阵地之前,即严令各部及参战群众迅速集结到西门作好紧急突围准备,并乘敌炮兵布防、攻城敌兵换防之际,一声令下,打开大门,率领参战队伍冲进敌阵厮杀。许多敌兵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冲出来的队伍打死或打伤。当敌军回过神来,阮英平已率部冲入西门外的山林。敌军见状调集主力尾追不放。这时,阮英平见山脚下的敌军毫无目标、乱作一团,就当机立断冲下山,杀了一个回马枪,敌军溃不成军。这一战不仅使参战队伍转危为安,还在与国民党正规军作战中打出了神威。
阮英平乳名兰茹,又名阮玉斋,福建省福安县(今改市)下白石乡顶头村人,因性格粗犷刚烈,绰号“雷公”。早年当过学徒、木匠。1931年在赛岐一茶行结识了隐蔽在那里当木匠的共产党员陈洪妹。1932年他随陈回到家乡,在下白石、甘棠等地发动群众、组织秘密农会,开展“五抗”斗争。他的才干在甘棠、赛岐暴动等斗争中显露,虽年仅20岁,但已具有过人的聪敏与胆识。因此,1933年底福安中心县委研究决定在福安、宁德毗邻地区建立安德县委,由阮英平任县委书记;1934年初又兼任县独立营政治委员,6月被选为中共闽东特委委员,从此进入闽东党组织的核心层。
为了保卫和巩固闽东苏区,全区上下各种革命武装在上级组织的领导下积极寻机对敌斗争。特别是阮英平所在的安德县,作为闽东苏区的南大门,也是国民党军队进攻与回师必经之地,压力无疑是首当其冲。阮英平率县游击队、赤卫大队驰骋安德大地,积极寻机打击进犯苏区之敌和反动民团、刀会。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阮英平和叶飞奉命留下坚持斗争。1935年5月,闽东特委恢复,叶飞任书记,阮英平任组织部长、闽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年底,闽东特委决定成立闽东军分区(独立师),阮英平任司令员,与政委叶飞一起组织和领导了闽东苏区三年游击战争……少年“雷公”逐步成长为一员猛将。
“二班首长”
“二班首长回来了!”1947年7月,被闽东百姓亲切称为“二班首长”的阮英平率领省委一批城工干部返回阔别9年的闽东。
1937年“七七事变”后,闽东红军独立师以强有力的军事行动支持和配合闽东特委同国民党福建当局进行国共合作抗日谈判,促成了闽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12月下旬,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正式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闽东红军独立师被改编为新四军三支队六团(俗称“老六团”),叶飞担任团长,阮英平任副团长。1938年2月14日,他们率领1300余名将士从屏南棠口告别了闽东父老乡亲,踏上抗日征途,从挺进苏南敌后、东进杀敌到开辟苏北抗日根据地,纵横驰骋于大江南北,夜袭浒墅关、火烧虹桥机场、保卫郭村、决战黄桥、血战芦家滩,屡建奇功。抗战胜利后,这支队伍又南征北战,先后参加了泰安、孟良崮、豫东、淮海、渡江等战役,直到解放上海后又南下解放闽浙赣地区。
解放战争开始后,阮英平任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第一师政委,搭档仍是叶飞,叶被称为“一号首长”,他则被称为“二号首长”。1947年4月,在胜利进军中,阮英平被党中央选派担任闽浙赣区党委常委兼军事部长。他乔装成商人,经山东、上海一路辗转回到福州,去建立敌后根据地,为迎接福建解放做准备。
经过北上烽火洗礼与熔铸,阮英平早已今非昔比。重返闽东,他决定根据当地实际情况,领导开展游击武装斗争,结合北方开辟解放区的工作方法,以宁德桃花溪、梅坑、华镜、洋中、虎贝等老根据地为立足点,恢复和发展党的基层组织,巩固和扩大游击武装队伍,发展生产并改善民生。
1947年9月,中共闽浙赣区委采纳阮英平的建议,同意在宁德洋中芹屿村九斗丘成立中共闽东地委,下辖宁德、福安、周(墩)政(和)屏(南)等县委以及古(田)罗(源)林(森)中心县委,中共闽东城市工作委员会等,阮英平兼任书记。闽东重新燃起熊熊的革命烈火,相继打下洋中、七都、赤溪、虎贝等乡公所,在很短的时间内异军突起,声威大振。
家国情怀
那天,已是过午两点多,正守着儿女休息的周础,突然听到轻轻的几下敲门声。
“小琍子,小琍子……”周础仔细一听,原来是丈夫英平轻声在叫唤她的小名,便起床打开了门。进门脱下大衣,阮英平带着歉意说:“为了配合革命形势的发展,领导上决定把我调回福建来开辟敌后游击战争。我很快就要走了。”
周础重重地点了点头。离别在即,阮英平抱起出生不到20天的儿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回头又逗引两岁多的女儿喊“爸爸”……父爱绵绵,舐犊情深。
“等胜利后,爸爸就来接你们团聚。”阮英平对女儿轻声地说,随后又握着周础的手:“不要难过,干革命总要走南闯北的,为了党的事业,你要坚强地生活和工作。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他还叮嘱:万一有一方不幸牺牲,活着的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跟着党坚强地战斗……
周础眼含泪水点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还没等她开口,丈夫却转身出发了。不承想,这一别竟成永诀!
1943年秋,新四军一旅政治部主任阮英平与在旅部宣教科工作的周础结为伴侣。婚后不久,阮英平患急性黄疸病,白天医生治疗,晚上妻子彻夜护理。此时,部队战斗频繁,为了安全起见,组织让阮英平夫妇随后勤部门行动。他们经常在夜里行军,有时一个晚上接连转移几个宿营地。身体极度虚弱的阮英平被安排在担架上随军行动,但他不愿意,硬撑着从担架上下来,结果栽倒在地上。
在医生和妻子的精心护理下,几个月后阮英平的病才脱离危险。待一恢复健康,他更加忘我地投入工作。每次接受任务率部队出发前,阮英平都会对妻子说,要有随时准备牺牲的思想准备。
名将之殇
对闽东贫苦农民来说,阮英平回来是福音,对敌人而言则不啻是敲响丧钟。1947年11月,国民党纠集两个团的兵力,以省保安第5团为主力重点进行“清剿”,并在重要关隘修建碉堡、布设岗哨,严查盘问过往行人。他们还以移民并村、颁发“良民证”、清查户口等办法,妄图阻隔群众与游击队的联系,实行全面封锁包围,消灭闽东党政机关和游击队。
斗争日益残酷,雪上加霜的先是阮英平随从林增峰叛变投敌,致使一些干部群众和“白皮红心”的保长被捕被杀。形势骤然紧张起来,闽东革命再次险象环生,尤其是敌人获知阮英平行踪,更加紧搜查,阮英平等人被困宁德天湖山,活动异常艰难。
更严峻的考验接踵而来,原在阮手下负责财政工作的周阿奎因经济问题也叛变了。阮英平召集几位同志商议如何诱捕叛徒,研究应变办法等,却被泄密。当年12月12日,敌人一个大队兵力把乾楼围得水泄不通,情况万分危急。为粉碎敌人的“围剿”,阮英平决定把队伍化整为零突出重围。他率领警卫班从后门突围,但已被封锁,枪弹如蝗飞,伴以手榴弹,2名战士中弹牺牲。阮英平瞅准机会击毙3名敌兵,转从左侧小门冲出封锁区,跑进山谷。敌人紧追不舍,“抓活的,抓活的”,喊话声漫山遍野。阮英平边打边撤,冲出重重包围,随后召集部属坚持在这一带战斗。
1948年1月27日,阮英平在天湖山召开地委紧急会议,决定寻找有利战机打击敌人,挫挫敌人嚣张气焰。会议刚刚结束,阮英平得知敌人来袭,便果断指挥部队占领坝垄楼后山岔口制高点,出其不意地伏击前来偷袭的国民党保安大队,一番激战,击毙大队长桂祖华,并从其身上搜出一本秘密笔记本,然后智取莒溪,镇压了反动保长。两战皆胜,缴敌枪30余支,士气大振,有力扭转了被动局面。但阮英平预感敌人吃了败仗会加倍反扑,便安排部队分头撤往古田、罗源等地活动,牵制敌人,自己则率部撤到地委驻地准备坚持斗争,不料又被叛徒告密遭到敌人围攻,突围中寡不敌众,所部被打散了,伤亡很大。
阮英平和警卫员陈书琴突出了重围,交代部属转移及做好紧要工作后,即带着警卫员打算前往福州向闽浙赣区党委汇报宁德斗争形势。他们鉴于敌人正四处“清剿”游击队,就抄近路往宁德县城走,不料在半路上遇到国民党保安团大肆搜山,突围中他与警卫员失散了。
在大山里与敌人周旋了半天,1948年2月1日,饥寒交迫的阮英平只身辗转来到宁德县北洋大窝村。在开辟和坚持闽东苏区斗争时期,他曾在这一带活动过,闽东地委还在附近的九斗丘成立,应该说他对这里的群众与地形都比较熟悉。他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就打算在此歇歇脚再继续赶往福州。
他住进了一户人家,主人叫范起洪。为防万一,阮英平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佯称自己是宁德八都过来的生意人,因途中遇到土匪抢劫在此暂避一下风头。范倒是热情,又是端茶送水,又是烧火做饭,并答应为他带路。范见阮英平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便点上一堆火,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烤烤火,也借此驱驱寒暖暖身子。这话正中阮英平下怀,略一迟疑便同意了。当时阮英平身上除带着一支手枪外,还携带十余两黄金,其中有一副重约五两的金镯子,这是华东局国区工作部给他到后方开展工作的经费。俗话说,财不外露。这次出发前,他把这些金子缝在一条青布褡裢里挂在肩上贴身藏着。但当阮脱下湿透的衣服时,正在做饭的范起洪无意瞥见阮贴身的青布褡裢凹凸不平和咯吱作响的声音,凭经验敏感地猜测阮身上带有贵重物品或金银财宝,随即产生了谋财害命之念。
这天他的邻居范妹仔家正在办丧事,同村的周玉库来范家帮忙。于是,当晚范起洪就找到平时臭味相投的周玉库、范妹仔两人,三个财迷心窍的人一拍即合,开始密谋如何杀害阮英平夺财。
第二天上午,阮英平了解到国民党保安团四处搜山抓人的风声渐小,相信危险已过去,就跟户主商量当晚就动身去福州,要求帮助找两个人带路。范满口答应,并让阮英平“放宽心”。当天深夜,范妹仔腰别砍刀打着火把在前面照路,范起洪、周玉库手持木棍(谎称防身之用)尾随阮英平身后,一前一后假装护送阮英平去福州。走到半路一个名叫“炭山”的地方,范起洪见前后左右无人,趁阮英平毫无戒备,突然抡起木棍向阮后脑勺打去,其他两人也一拥而上乱棍将阮英平活活打死。随后,3名歹徒从阮英平身上搜去了黄金、钢笔、手表等财物,把尸体草草掩埋于炭山一座山寮的废墟中。
阮英平壮志未酬,含恨倒在了黎明前,年仅35岁。
追寻英雄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阮英平仿佛在地球上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这可让家人望眼欲穿,让战友心如刀割!
“阮英平下落不明!”1949年7月中共闽浙赣省委派人绕道香港转赴苏州,向华东局报告了这一情况,粟裕、叶飞、陶勇等将领惊悉噩耗,悲痛之极,叶飞竟失声痛哭。粟裕拍案而起,表示:血债要用血来还!攻下福建后,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缉拿归案!
“务必彻查!”当叶飞率十兵团解放福建后,稍一安顿,即断然下令福建公安部门一定要把阮英平失踪下落查个水落石出!两人并肩战斗、生死与共十几年,于公于私他都得查清楚亲密战友的生与死。1950年7月,福建公安部门在响应党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运动热潮中抓住良机,进一步广泛发动群众,像筛子一样筛个遍,最后把目光锁在了宁德县北洋区,并审查了所有可疑人员,然后又依靠党员、先进群众、村干部开展地毯式排查。
“大窝村范起洪解放前夕突然暴富起来,其钱财来路不明!”群众揭发提供了一条线索。公安机关立即对范起洪进行传讯。自知罪孽深重的范起洪见隐瞒不过,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真相终于大白。3名罪犯被人民政府处决,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一代将星如此陨落,完全出乎意料。其间,围绕阮英平失踪之谜,各种猜疑四起,甚至引爆了“城工部事件”。
在纪念阮英平烈士牺牲40周年之际,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叶飞从北京发来电文缅怀:“我深深地怀念,英平同志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军优秀的指挥员,英平同志盛年早逝,我痛失挚友,闽东人民失去了一个杰出的儿子。烈士英名永远留在人民心里。”时任中央军委委员、解放军总参谋长迟浩田也挥笔题词缅怀:视人民如父母,为理想献青春。
2019年7月1日,“弘扬闽东之光 传承红色基因”主题活动——闽东革命史陈列红色主题雕塑《丰碑》落成揭幕暨阮英平烈士文物捐赠仪式在福安隆重举行。阮英平之子阮朝阳少将带着其子阮闽,完成母亲遗愿,把父亲遗物——烈士生前使用过的皮箱、毛毯、钢笔、怀表等遗物捐赠给闽东革命纪念馆。